没消多久,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,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,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。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、不相一致的、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,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、主宰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。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,都企待着这个真理,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—这个关于上帝、关于人类、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。

线条、网点和黑影

  1

  米兰达开着小汽车去上班,她的住处离公司很远,冬天时出门天都还黑。

  路灯一盏盏晃过头顶,橘色亮光在她脸上切出整齐的线条接着向后滑落,迎着这么亮的光,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,细长而精准的黑色阴影坚实得像签字笔留下的墨渍,但她只被反光微微照亮的右般边脸却依旧年轻靓丽,光落在颧骨上而阴影屈居其下,薄薄的网点覆盖在她向光的半边脖颈上。

  她坐在车里看着公路尽头的天际缓慢从黑色变成蓝紫色,当广播里的晨间音乐响起时就成了橙色,白色,蓝色。没有过渡的块状颜色混杂在一起,明明丰盈而干净却显得敷衍,闹钟里的数字一样不具备任何意义。

  她颧骨处的阴影逐渐变淡,从成片黑色蜷缩成一块密集的网点,网点们再逐渐四散疏离,最后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。

  在等红绿灯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。在黑暗中,在每一个无奇的晚上,立体的、丰满的夜晚,打火机里的火焰都像起伏的胸腔一样微弱地跳动着,不规则地跳动着,细小的火苗伸出高矮不一的分岔,忽浓忽淡,安静地燃烧。但现在它只是一团齐整的白色,周围是溅开的白色墨渍。

  她点了根烟,看着交通灯变绿。

2

  堵车了,这时候就觉得还不如骑自行车,米兰达又点了一根烟,斜眼看着手表,还有四十分钟,前面只剩十几二十分钟路程,总不可能迟到。

  等她的甲壳虫一寸一寸挪了十分钟,堵车的原因——一场车祸——才清晰可见。一辆小轿车撞上了正在拐弯的卡车,车头已经纸团一样皱缩起来,她看见三五个消防队员围在轿车边,试图撬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司机拖出来,一旁救护车刚刚抵达。这些人忙活的时候米兰达注意到车子四周围了不少人,大家都伸着脖子看向事故现场。阳光打在一张张脸上,黑色皱纹和各种肉色块混合在一起,找不到明确的表情,也或许都是面无表情。太阳在他们的脚下掘出一块块规整的黑色多边形,而影子们互相交叠避让,几乎所有人的脚都浸在了黑暗里,每一双皮鞋都黯淡无光,每一只高跟鞋都褪去色彩。直射的阳光被货车上的集装箱挡个干净,小轿车里满头鲜血的司机蜷缩在阴影里,身上没有一条线,没有一粒网点,和夜里的打火机一样,柔软而立体地存在着,但他不晓得还有没有呼吸。血液浸透了他的衬衫,泛红的黑色顺着扭曲的车门一路淌到地上,在接触到光的瞬间变成鲜红色,还添上了几条僵硬的高光。

  希望还有救,她在转动方向盘往剧院开去时默默祈祷,阳光也直射着她的脸。


3  

  “你,米兰达,站在聚光灯左边这个十字上,道尔顿,你在右边这里……贴站位标记的蠢蛋,早告诉过他要用不同颜色标,愣是弄了一地红色……晓得了吗?晓得了就去后面休息,演出要开始了。”

  米兰达点了点头,提着拖地长裙小心翼翼推开贴着“闲人免进”的木门,这条天鹅绒裙子很沉,穿在身上还扎得难受,但在舞台上效果很好,光打上去特别漂亮。她低垂着头站到道尔顿身旁,道尔顿身上的衣服也是天鹅绒的,但他很少抱怨,这人原本就话很少,米兰达知道他偶尔会很啰嗦,但也就她知道而已。

  道尔顿喜欢在演出前把自己更衣室的灯全关掉,在黑暗中独自呆会儿,米兰达学着这样做过,确实会让人平静下来。今天的表演比较特殊,所以他们一起在黑暗里站着。谁也不想说话,但都十分自在。

  米兰达感受到道尔顿的手搭在了自己左肩上,他的手厚实而有力,但这时只是轻轻搭在她肩上,像是怕更使劲些就会碰坏她。米兰达向后靠在他的身上,伸出右手牵起他的另一只手,十指相交覆盖上对方的掌心。道尔顿很优秀,是个值得敬佩的演员,米兰达自觉演技还不错,但不能和他比,每一次台上的视线相交都叫她脑中一片空白。道尔顿也一样。她知道他可供依靠,他也一样吧。


4

  “第七场,麦克白走出了宴会厅,麦克白妇人跟了上来。”

  聚光灯落在舞台正中,米兰达在左,道尔顿在右,米兰达向前一步,光落在了她的脸上,煞白的脸上依旧是米兰达的五官,但这时她已经不是米兰达了。那双蓝色眼睛锐利地看向右边,看向道尔顿的褐色眼睛,那双眼睛一直都十足坚毅,此时却怯懦得几乎不敢直视她。

  但那双眼睛对上时,一瞬间米兰达又变回了那个开甲壳虫的柔软女士,黑暗中她的皮肤依旧血色红润,但在灯光下它们苍白得犹如平面,线条无法刻画出黑暗里的东西,黑暗里的东西也不能被线简单刻画,那么就只能符号化,可符号化什么也代表不了,像“麦克白夫人”什么也代表不了一样,她应该是立体的、作为人类的存在,但它只能依附在人身上存在,否则故事无法继续,故事由符号化组成。她爱道尔顿,她依赖着道尔顿,但她真的不是尊敬他吗,尊敬作为演员的他,尊敬作为麦克白的他?麦克白是他的符号之一,甚至道尔顿这个名字也是,那么她真的了解他吗?真的会爱他吗?

  麦克白:“他有没有问起我?”

  麦克白夫人:“你不知道他问起过你吗?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非常谜的一个短篇,尽力把想说的说清楚了OTZ

原来的构想是“凡被光照到就是平面的世界”,后来根据主题修改成了“被光照到就会漫画化”,依旧很迷啊哈哈哈哈

符号化和反符号化是个很有趣的议题,符号化很简单,但真的没有卵用,可话又说回来了,反符号化也不定能帮上忙。

评论
热度(4)
© Dwight_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