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消多久,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,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,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。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、不相一致的、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,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、主宰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。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,都企待着这个真理,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—这个关于上帝、关于人类、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。

九点三十六

 作为牧师,我参加了一场葬礼。

  一切都仪式化得叫人麻木,演讲,痛苦,黑色衣服和黑色的伞,甚至雨也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,但谁能不动容呢,死亡总是吓人的,在它面前什么善都不需要缘由了。

  我不断安慰那位年轻的母亲,十来岁的儿子死于疾病,这种事情谁也不能接受,比起车祸和谋杀,疾病总是最叫人难受的,眼前的人生命就那么一点点被抽空,蒸发去空气里,阳光里,而我们束手无策,痛哭都不合宜。

  其实也没有说什么,我就只是不断轻声重复他所熟知的段落,重复到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时候灰黑色爬上了彩绘玻璃窗,女士相信了我。与家属们告别,收拾,锁门,等公车。

  下雨,今早没看天气预报,包里没有伞。雨滴、寒气和黑影一齐降落在我肩膀上,教堂边的树木因为风雨而沙沙响,泥土的腥味铺天盖地。顶着雨快步跑进有顶棚的公车站里才不至于湿透,但风灌进袖子里倒是凉透了,肌肉紧缩,皮肤刮过硬得不人道的黑色外套也还是没能暖和一些。

  站在公车站里使劲搓手的档口我才想起来今天周末,公车半小时一趟,现在刚刚三十五分,得等上整整半小时,嚯,在一个人没有的漆黑路上等半小时公交,刺激了,上一次这么做是十年前?不,十二年了?十二年前是为什么呢,下午应该很早就放学了,是小组活动……不,也是下雨,也是这么晚,或许更晚,是因为妹妹的葬礼?

  是,就那天,第一次看到姐姐哭也是那时候,黑衣,雨天,黑伞,白花和土腥味,只不过那天相信了悼词的是我。好早了,太早了,早得不切实际但真实地发生了,那个和我一样有金色头发的女孩不再笑了,不存在了,永远停在六岁,像被晒干的花,死了又好像活着,栩栩如生得不切实际,伸手去碰就只有嶙峋的表皮。

  风,水珠和寒冷在我的周围沸腾起来,唯一的光源就是一旁的路灯,但到底是谁想出来要用冷色光的?

  像是站在一场不确凿的噩梦中,黑暗在公交站的两侧黑洞洞地发冷,我转头去看,玻璃上就映出我的脸,哈,一张惊慌失措得像孩童的脸——不,等等,那就是一张孩童的脸!脸上是我那天被树枝划到的小口子,那双眼睛里有什么迅速塌缩了下去,像是变黑却蓝得一如既往。恐惧、失望和迷茫,轰赶着救助者又祈求援手一样,太熟悉了,熟悉到难以置信自己曾忘得一干二净,可我早迈了过去,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

  我想过去死,我都要忘记了,太久了。

  在葬礼过后我没和姐姐和母亲回家,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,但最后,没错,最后的最后我坐在了公交站,靠着路灯,身无分文,离家里有一小时公交车程。

  该听的我都听了,该诉说的我也毫无保留,但到底是什么在我的肚子里一口口咬着我?到底是为什么我连哭出来都做不到?到底是为什么我看着这光,却好像看到了扩散的黑暗?我明白,我知道,我理解生活要继续,我太理解了,我太明白了,但到底为什么?到底是为什么我如此确切地,浑身每个细胞都消沉了下去,甚至水泥地都要撑不住我?不要救我,不要靠近我,我受够了你们的善意,离开我!从我的视野内消失,你们都用胸膛里燃烧的东西温暖我,但我已经熄灭了,你们在浓缩这团黑暗。明天太阳要升起,明天还要吸进一口空气从睡梦里醒来,明天还要睁开眼睛意识到她不复存在,还能回想起她死去的瞬间,还能听见她的痛苦在自己胸膛里回荡。如果消失是升华,我又为什么要如此痛苦地在这地上挣扎,如果消失毫无意义,为什么我还不能早点解脱?如果一个那么小的女孩,一个还什么错误都没犯下的女孩都要遭遇这样的剧痛,都要没来由地被车轮碾过细小的肋骨,我又到底相信着什么样的东西?它难道比骨骼碎裂所带来的尖叫更确凿吗?今天是她,是她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,但我无趣生活中又有什么不曾这样询问我?谁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,为什么?什么事儿的缘由我甚至讲不清,可到底是为什么,我吸进这一口气,你吐出这句话到底是为什么?我们达成了目的又为什么?活下去,为什么?

  玻璃里的我直勾勾地瞪着我,忽然他伸出了手,紧紧攥住我的手腕。

  他在问我要那个答案,他在询问,以一个孩子最后的生命力问我,可我能回答得上什么?就算我拿我所相信的措辞安慰了别的、和我一样的人,我还是没能明白,我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困惑,甚至忘记了问题本身,可在今晚,在这个促狭的公车站,这玻璃围成的小盒子和盒子外翻滚的黑暗与寒冷中如果我没答上来,如果我没答上来——

  我听到了两站路外海堤上翻滚的波涛,我问到了那股恶臭的腥味。

  我曾在那里死了一次。

  坐在那里一次又一次预演死去的情景,一次又一次寻思冰凉的海水会怎么灌进我衣服和皮肉的间隙,像从没活过的鬼怪回到坟地一样?再来一次吗?最后一次?

  最后一次,好吗,奥洛夫·赫汀?

  公车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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